整個震區的供水系統、居住環境、衛生設施都遭到嚴重破壞。震區還有鼠疫、炭疽等病的疫源地和高發區,面對疫情風險,最關鍵的措施就是控制水源。瘟疫是否、何時會發生,并不取決于如何處理遇難者遺體,而是如何管理幸存者。
扼制瘟疫
遇難者遺體不是對公共衛生最大的威脅,關鍵是要保證安全的飲用水
天亮了。
這是5月23日,汶川大地震已經過去了11天。早上7點多,迎著炫目的陽光,某防化團的幾位防疫人員身穿防化服,走上北川中學教學樓廢墟,噴灑消毒藥水。對于奔忙北川防疫前線的上千名疾控人員來說,緊張的一天又開始了。
目前,北川縣城仍處于“封城”狀態,只有防化部隊等少數人員可以進入現場。在北川縣衛生局的醫療防疫點,幾位工作人員對《財經》記者否認了北川縣城已出現瘟疫的傳言。
此前,官方曾經表示,北川縣城封城,主要是考慮到余震和堰塞湖風險。中國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營養與食品所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專家對《財經》記者說,從防疫的角度看,對北川縣城進行“封城”,可以減少人員密度,從而降低傳染病發生和傳播的風險。
從北川中學通往安縣的道路兩旁,記者看到眾多防化人員在工作。空氣中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而在北川中學教學樓的廢墟上,不時飄來尸體腐敗的刺鼻氣味。
原北川中學的救災指揮部附近,駐扎有中國疾控中心、江蘇、河南、內蒙古等地疾控中心的疾控專業人士。他們的帳篷,密密麻麻連成一片。
北川的緊張場面,正是目前災區防疫工作的一個縮影。
自5月15日起,四川地震災后的醫療工作重點,已由搶救傷員轉向衛生防疫。截止到5月23日上午8時,衛生部已向災區派出3558名衛生防疫人員。
在災后現場復雜的工作和生活環境中,衛生防疫工作需要面對的,是分布在近10萬平方公里的災區民眾、十幾萬救災人員、不計其數的廢墟。要實現“大災之后無大疫”的目標,挑戰是空前的。
疫情風險潛伏地震三天后,隨著時間無情地流逝,救援人員手中生命探測器的信號逐漸微弱下來。救援工作仍在繼續,對生命絕不能輕言放棄。但是,及時將醫療救援的重點轉向衛生防疫,是對生者的生命負責,也是適時、恰當的決策。
世界衛生組織(WHO)西太平洋辦公室“應急和人道行動”技術官員阿土羅佩思甘(Arturo Pesigan)醫生,在接受《財經》記者專訪時表示,疫情危險高峰期,往往分布在災難發生后十天至一個月之間。
在此次四川震區,整個區域的供水系統、居住環境、衛生設施都遭到嚴重破壞。震區災區群眾只能集中居住在帳篷、棚屋等簡易居所,還有大量人員甚至只能露宿,由此產生的大量垃圾和廢棄物,必然滋生細菌和病毒,造成鼠類和蚊蠅肆虐;一些遇難者遺體來不及掩埋,腐敗后滋生病菌;大量建筑物倒塌,垃圾廢棄物遍布;禽畜尸體腐敗,污水滿溢;一些日常用品如桌子、床等都可能攜帶傳染病病菌。這些都具備了大量傳染病傳播的條件。
水源的污染,則是滋生疫情的重要威脅。地震以后,遇難者遺體腐敗后所滋生的病菌,也可能污染水源。原來集中的供水全部被破壞,不少災區群眾不得不利用當地的井水、河水等充當飲用水,大大增加傳染疫病的幾率。
在北川,記者發現,穿過縣城的一條河流已經呈現灰綠色,河流兩邊大量殘垣斷壁,不少遇難者遺體尚待處理。
佩思甘醫生對《財經》記者指出,導致瘟疫發生的原因,并非腐爛的遇難者遺體本身,而是不安全的食物、缺少安全的飲用水、缺少個人衛生所需的用具,以及缺乏安全環境衛生的安排,等等。
實際上,震后食物短缺,食品衛生狀況惡化,從而發生食物中毒等食源性疾病的潛在危險也在積累。據衛生部門透露,目前災區每日腹瀉人數比例非常高。
由于災后生活環境惡劣,人們體力透支,營養不良,人體免疫力也會在一定時間內下降,這更給各類傳染病以入侵之機。
同時,一些地區的公共衛生服務有可能中斷。尤其是在農村地區,計劃免疫工作本來就是公共衛生服務的薄弱環節。對兒童的計劃免疫如不能保障,會潛伏疫情風險。
醫學專家還提醒,震區內除了分布在近10萬平方公里內的災區民眾,還有十幾萬外來救災人員驟然聚集。非常時期,他們的生活不能得到很好的安排,加之工作量大,水土不服,這些均可能加劇傳染病流傳的風險。
衛生防疫專家表示,根據以往經驗,霍亂、甲肝、傷寒、痢疾、感染性腹瀉、腸炎等消化道傳染病,乙腦、黑熱病、瘧疾等蟲媒傳染病,鼠疫、流行性出血熱、炭疽、狂犬病等人畜共患傳染病,以及破傷風、鉤端螺旋體病等,都可能是地震后可能引發的病癥。而對于一些常見傳染病,包括流腦、麻疹、流感等呼吸道傳染病的防治,也不可掉以輕心。
防疫任務艱巨有專家分析,從客觀環境看,此次汶川大地震的防疫難度和任務的艱巨程度,甚至大于當年的唐山大地震。
唐山地處北方地區,氣候比較干燥,很大程度上可減少疫病的傳播幾率。而四川震區處于多雨的森林地帶,震后四川連續降雨,大量水庫、堰塞湖等出現險情,增加了由洪澇災害擴大疫情的風險。加之夏季本身就是傳染病高發期,當地濕熱環境也容易滋生病菌。
《財經》記者還了解到,此次地震震區分別為鼠疫、炭疽等傳染病疫源地和高發區,防疫壓力必然增加。
衛生部有關資料顯示,地震波及的甘肅、青海、云南、貴州等地區均分布有鼠疫疫源地。其中,四川甘孜州的石渠縣為青海田鼠鼠疫疫源縣,德格縣為2007年確定的喜馬拉雅旱獺鼠疫疫源地。2006年至2007年間,攀枝花地區曾在農村家犬血液中檢出一份鼠疫F1抗體。
更令人擔憂的是,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甘孜藏族自治州、凉山彝族自治州原本即為炭疽流行區。炭疽是由炭疽芽孢桿菌引起的人獸共患性傳染病,多數情況下,患病動物的血液、糞尿排泄物、乳汁,病死畜的內臟、骨骼直接感染人類或污染環境,是感染的重要來源。
潛伏的疫情風險,正需要大量人力投入,而地震又嚴重削弱了當地的防疫力量。
以北川為例。大地震之后,縣人民醫院186名醫護人員中,就有7人確認死亡,90多人失蹤,全縣僅剩下一名外科醫生。在縣疾控中心,主任吳姍姍和多位同事不幸遇難。在這樣的情況下,一些鄉鎮衛生院的工作人員被緊急抽調到縣救災指揮部,參加醫療防疫工作。
地處四川盆地北部邊緣的廣元市青川縣,在汶川地震中受災嚴重。據率先抵達的救援人員估計,在青川縣下屬多個鄉鎮,因地震死亡人數皆達到當地人口的70%以上。廣元市青川縣抗震指揮部醫療組有關人士也向記者介紹,當地不少鄉鎮衛生院已被地震完全摧毀。而基層鄉鎮,正是以往防疫工作的薄弱環節,目前需要大量外援。
藥劑的短缺日益顯現。青川縣該人士5月22日向記者表示,目前當地除消炎止痛藥品以及治療普通感冒發燒等疾病的常規藥物,消毒殺菌的藥劑也面臨巨大的缺口。他告訴記者,當地及各鄉鎮每日用于消殺,需要1噸左右的藥物,實際供給遠遠不足。
他還透露,當地青川縣紅光鄉已被倒塌的山體掩埋,倒塌的山體阻斷了下行水源,在紅光鄉原址形成一個堰塞湖;隨著水位升高,不但有決口形成水災的危險,更有可能令疫病隨洪水向下游散播。
與此同時,四川震區山高路險,震后滑坡、泥石流等次生災害頻繁,搶通后的道路交通狀況并不穩定。交通受阻也導致重災區衛生防疫藥品無法及時補給,人員進入十分困難,為防疫工作平添障礙。
《財經》記者了解到,北川漩坪鄉衛生院有幾人在地震中受傷。緊接著,衛生院又被一個小型堰塞湖的湖水淹沒,只有少量藥品被搶救出來。該衛生院共有13人,另有10名每年只領600元補助的村醫,負責著全鄉共9000多人的醫療防疫。
目前,該衛生院未受傷的八名醫護人員中,只有陳素川一人負責防疫。苦于缺乏消毒藥品,他們目前只能等待救援。可是,通往山下的道路被阻斷。5月20日,衛生院幾位醫護人員翻山越嶺,步行近八個小時來到縣救災指揮部,才背回一些藥品。
“現在防疫工作的艱難程度,是以前完全想像不到的。”綿陽市抗震指揮部醫療組一位潘姓工作人員對《財經》記者說。
重點是水源控制幾位防疫專家在接受《財經》記者采訪時均提到,面對疫情風險,最關鍵的措施就是控制水源。
中國疾控中心一位營養與食品專家說,保證安全飲用水,對于災后防止傳染病流行尤為關鍵。佩思甘醫生也表示,要確保安全可飲用水持續、不間斷的供應。這是減少水源性傳染病爆發風險最重要的防御措施。
他特別指出,認為遇難者遺體是疾病和瘟疫源頭、對公共衛生威脅最大的觀點是不準確的。他說,在災害中遇難的人,如果生前處于健康狀態,就不太可能成為疫病源頭。而導致遇難者遺體腐爛的微生物,并不具備引發在活人中傳播疾病的能力。許多公共衛生領域所擔憂的傳染病毒介質,在死亡發生時可能存在于人體中,但在人體死亡后的幾小時內往往會自行消亡。
佩思甘醫生強調,瘟疫是否、何時會發生,并不取決于如何處理遇難者遺體,而是如何管理幸存者。在他看來,對遇難者遺體的誤解,導致了在關鍵時刻人員和資源的錯配。同樣,來自媒體的誤報也可能導致政府采取不適當的行動。比如,在遇難者遺體區域噴灑消毒液,或是用石灰覆蓋遇難者遺體等,這些行動成本高、費時費力,需要復雜的后勤和協調,會分散寶貴的人力物力。
事實上,絕大部分疫病傳播,均與水有關。如霍亂、傷寒、痢疾等細菌性傳染病傳播途徑是水源,傳播快,發病率極高。這幾種傳染病,均有有效的抗菌性預防治療藥物,如果爆發流行,可以盡快組織治療和預防性投藥,把病死率降低到最低限度。
但同樣通過水源傳播的甲、戊型肝炎屬于病毒性傳染病,一旦發生流行,發病率高,持續時間長,沒有有效的治療藥物。尤其是戊型肝炎,在中國人群中免疫屏障很低,易感人群主要在青壯年,發病者病情較重、黃疸性多見,孕婦的病死率高。如果水源持續被糞便污染,而當地居民不得不飲用生水,則極易造成大面積流行。
此外,鉤端螺旋體病、出血熱、瘧疾、乙型腦炎、輪狀病毒、鼠疫、炭疽等傳染性疾病,多數也直接或間接與水源污染有關。其中鉤端螺旋體病是直接接觸水傳染的疾病;瘧疾、乙型腦炎是蟲媒(蚊蟲)傳染病,間接與水有關。出血熱、鼠疫是動物(鼠)傳染的疾病,是因水災引起鼠的遷移而傳播的疾病,也間接與水有關。
地震過后,衛生部已第一時間向災區派出衛生防疫隊。目前,防疫隊在災區主要的職能有三:一是對水井內的水源等進行嚴格消毒,并向災區群眾宣傳飲水衛生;二是對各種接觸物污染物進行消毒殺菌,教會災區群眾科學處理垃圾;三是為當地民眾注射疾病疫苗、隔離染病者等。
此外,需要建立一些簡易廁所。這些廁所應按防疫要求,遠離水源,方便群眾急需。
在此特殊時期,要在短期內改善災區惡劣的居住環境、飲食與飲水條件,絕非醫療隊和衛生防疫人員所能實現。對在現場的災區群眾來說,即便是用于飯前便后洗手的潔凈水源也非常緊缺。在現有條件下,大量使用消毒液洗手又并不現實。
《財經》記者了解到,在北川,自然水源已完全不能飲用。對于一些沒有條件飲用瓶裝水的災區群眾,疾控人員正在采取各種應急措施。四川省自貢市疾控中心的宮吳健介紹經驗說,一種含氯制劑的泡騰片,可以對泉水和井水進行消毒,他和同事們已為附近村民派發了大量泡騰片。
5月18日,衛生部編寫了鼠疫、霍亂、炭疽三種傳染病疫情應急處理預案,并正在組織編寫其他部分重點傳染病疫情應急處理預案,將陸續印發各地。
5月23日,記者看到北川縣救災指揮部帳篷門口貼出公告,宣布將于5月24日對北川縣城3.3平方公里范圍實行直升機空中消殺。屆時,公安機關將對消毒區域嚴格實行臨時管制措施。
這無疑是有關部門進一步加強防疫措施的一個積極信號。然而,對于分布更為分散且面積廣大的鄉鎮區域,防疫措施在現有條件下能否落實到位,仍然是一個未知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