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云
天氣一熱,小區門口的快遞員送來的商品中,各個品牌的整箱礦泉水越來越多。隨著最近幾十年國家不斷富強,老百姓生活的方方面面都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就說喝水吧,筆者兒時,夏天渴了就直接“撅尾巴管兒”(彎腰從自來水管子喝水),后來聽說喝生水不衛生就換成涼白開,再往后又變成雪碧可樂,再往后知道碳酸飲料不健康又變成桶裝水和飲水機……在這些變化中,點點滴滴都體現著生活品質、國民素養和健康觀念的進步,如果再聯系到110年前北京第一條自來水管道的開通和使用,那么頓時讓人的心中產生無限感慨。
一 皇上也吃“水車水”
老北京人吃水很不容易。
清代的北京城,曾經是一座跟威尼斯一樣的“水城”,遍地河湖,水資源非常豐富。據《京師坊巷錄》記載,彼時京城一半以上的胡同都有水井,也叫井窩子、水屋子(因為附近多蓋有簡陋的矮屋子供挑水夫暫住)。只是這些井水大多苦、咸和澀,進到嘴里相當難咽,偏偏老北京人都有早晨沏茶喝一整天的習慣,用這樣的水,甭管您的茶壺里放的是張一元還是吳裕泰的茶葉,沏出來也是一股子讓人欲哭無淚的味道。所以倘若哪個胡同能有一口甜水井,那不消說,算是得了寶了。直到今天,類似“甜水園”這樣的地名,仍然保存著那個時代的記憶。
如果居民住的地方只有苦水井,那么日常喝水就必須從水車那里買水喝,水車是兩個把手的單輪小車,車的兩邊各安一個大水柜,水柜多為罐狀,蓋子一端有個大方孔,另一端有小圓孔。挑水夫從井里汲水上來,倒入大孔,小孔可以排出空氣。在水柜的下面有個圓孔,塞著用布包著的木塞。這樣的水車如果兩個水柜滿載的話,大約可以裝五百斤水。
送水的來到院子里,把木桶放到水柜下面,打開木塞讓水注滿木桶,然后用短扁擔鐵鉤子,挑著水桶進入人家廚房倒在水缸里——那時送水的都有一種“特權”,可以徑直進入別人家里而毫無避諱,因為他們大多是被居民“包月”的,算是熟人,且規矩很大,挑水進門必須目不斜視,不能跟婦女閑談,甭管多么熱的天不能打赤膊,所以才得到了居民的信任。那時水費不算貴,零挑的每擔水不過花一文錢,包月就更少了。當時包月的都是月頭收費,挑水者每挑一次水,都在住戶大門旁門楣或磚垛子上畫個雞爪子形的記號,五個一組,結賬時照記號算賬。
老北京的挑水夫多是山東人,勤勞正派,干活兒不惜力,他們平常吃的就是窩頭咸菜,住的地方搭塊木板就是床,但有一點,鞋必須講究:夏天下雨要穿新鞋,因為路滑泥深,得穿藍布實納毛布底,結實便宜能走遠路;冬天冰天雪地的,走街串巷必須穿一種很簡陋的豬皮靴子,里面墊著稻草,外面用繩子系緊,并在靴底拴上鐵鏈子,以防打滑。他們從來不穿布襪子,而是用包腳布,為的是好洗,更重要的是能省錢。在很多老北京的回憶錄,我都看到過描寫冬天的挑水夫的文字,在那些天寒地凍的日子里,水車上滿是冰錐子,他們推著水車,吱吱嘍嘍地走著,佝僂著背脊,頭頂直冒熱氣。
那時不光老百姓,就算是皇宮里的皇上,也只能吃水車里運來的水,只是那水乃是被乾隆皇帝欽定為“御制天下第一泉”的玉泉山水。每天由一輛毛驢拉的水車從玉泉山運來,車上插著一面小黃旗,蓋著明黃布罩,從神武門出入。當時的北京城,晚上十點關城門,不許任何人出入了,但是當這輛水車通過時,城門必須打開。
二 啟動資金是“集股”
清光緒三十四年(1908年),京城頻頻發生火災,而僅僅靠民間組織的“水會”救火,效率很低,一輛先進些的人力消防車,儲水量只有一立方米,對付一般性火災尚可,火勢稍微大一點兒就得趕緊拆附近的民房,坐等火燒完了自己熄滅……長此以往,火災造成的傷亡日益慘重。慈禧太后憂心忡忡,傳袁世凱來問可有良策,袁世凱對曰:只要引進西方的自來水即可。并推薦“在直隸歷辦工藝局廠,成績昭著”、“諳熟商情,聲望素孚”的前署直隸按察使、長蘆鹽運使周學熙來承辦京師自來水建設事宜。慈禧太后不僅很快批準,而且頒旨設立自來水公司,由直隸總督籌撥白銀十五萬兩,農工商部奉旨飭辦其事。公司性質為官督商辦,公司名稱為“京師自來水股份有限公司”,周學熙被任命為公司總理。
十五萬兩白銀聽起來雖然不少,但對于建設自來水工程而言是遠遠不夠的,但既然是官督商辦,在資金的籌措上便相對靈活,采取了私商集股的辦法:每股十元,共三十萬股,總額三百萬銀元——慈禧太后撥出的十五萬兩白銀,預存銀號,作為國家補貼,以備籌建初期無紅利可分時,付股息使用。當時的人們都被農工商部的一份奏折中“京師自來水一事,于衛生消防關系最要”一句話所打動,所以覺得這一工程利國利民,紛紛參與,股金很快就湊齊了。
光緒三十四年的五月份,自來水公司正式在前門內西城根辦公,而面臨的第一個問題是確定自來水的水源。為此周學熙帶著工作人員幾番勘查走訪,最后認為安定門外沙子營北面孫河的水最好,不僅水質清冽,而且水量穩定。于是在東直門外籌建了兩個水廠,機器設備都是從德商瑞記洋行定購的。初期的自來水廠共修了十八個水池,分濁水、清水和沙濾水三檔——先在河身上筑一道攔河壩,成為一個小水庫,儲足三個月以上的用水,然后引入水廠內的水池里——經過三種水池處理過濾后,用水泵送上水塔,再由總管引入城中,到了城中,再分送到各家用戶。值得一提的是,那容積750立方米、高達54米的鐵質水塔是當時東直門外唯一高過城墻和城樓的建筑物,由于攀登上去可以窺探整座紫禁城,所以禁止外人攀登。
誰知鋪設自來水管道的時候,遇到了麻煩。管道的鋪設難免要穿墻入戶,從老百姓的住宅那里通過,對于迷信風水的人家而言已不容易,遑論穿越王府大宅、紫禁城墻,有些地方反復疏通依然掰扯不清,最后農工商部只好會同民政部、步兵統領衙門統一辦理,這樣經過三年的艱苦努力,逐步完工,共計鋪設了三百七十多里的大小管道,一期安裝水龍頭四百二十多個,由于那時大部分水管水龍頭沒有入戶,更沒有家庭安裝水表,所以老百姓吃水用水依然靠挑水夫送水,只是水車里的水不再是從井里打出來的,而是從自來水管道里流出來的。
三 “陰水”謠言太嚇人
自來水的開通,對于老百姓無疑是一件好事,但是人們對新生事物從認識到接受總要有一個漸進的過程。一開始,北京市民們對自來水其實是抱著一種“害怕”的態度:比如聞到自來水消毒后的味道,就說這水一定是用“洋胰子”(肥皂)泡過的;比如看自來水從水龍頭里流出來之后起白沫,就說這水不干凈;里面有肉眼看不到的“小蟲蟲”;再比如因為自來水是由埋在地下的管道傳輸的,便說這水是走“陰間”的“陰水”,喝了就會生各種陰森可怖的怪病;最奇葩的一種說法是安裝自來水乃是洋人的陰謀,一旦推廣使用之后,要將北京城的水井都填死,然后把自來水管一閉,全城老百姓都要活活渴死……
面對這些令人哭笑不得的謠言,自來水公司只好想方設法辟謠和進行科普工作,隨著時間推移,市民們發現自來水不僅方便衛生,不但沒有井水的那股子苦澀味兒,而且有涼絲絲的甜意,便接受了自來水。有老北京回憶:“在胡同剛接通自來水的時候,整條胡同只有一兩個水龍頭……原來用不起甜水的人,現在能喝上甜水了,除了家庭經濟很好或家中無力挑水的人家外,都到水站來打水。后來,在離我們只有幾個街門的地方又建了一個水站。這樣一來,挑水就近多了,也不用排隊等候了。唯一的一點小麻煩是在水龍頭上安了一個上面開口,下面掛鎖的鐵套,打水時要帶上一個小鐵叉,伸入鐵套來擰龍頭,這個鐵套顯然是為防止路人用水和小孩玩水而設的。”記得筆者小時候住在大雜院里,院中水龍頭上的那個“彎把手”平時也是拆下的,誰用誰就到住戶們都知道的某個地方(一般是離水龍頭最近的人家的窗根下面)去拿,然后打開水龍頭,想來也是這個用途吧。
在北洋政府亂糟糟的治理下,任何有益民生的事業都是舉步維艱。筆者在民國十二年(1923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增訂實用北京指南》里,找到了當時北京自來水公司下轄五個分局的名稱,分別是位于正陽門外北深溝的自來水南一局、位于正陽門外大沙土園的自來水南右局、位于旃檀寺的自來水西分局、位于小豆腐巷的自來水東二局和位于前門內西順城街的中分局。由此可見,十多年過去,受惠于自來水的主要民眾還是環繞紫禁城而居的住戶。1924年在北京居住過一段時間的美國作家多蘿西·格雷在《穿過月洞門》一書中寫到,她找了好幾處房子,最后發現一棟四合院里有自來水,驚喜不已,立刻決定定居于此——從一個側面反映出自來水進入家庭是非常稀罕的事情。
后來的日軍侵占北平和國民黨的腐敗統治,使得北京市政建設不進反退,北京文史學者王銘珍先生曾著文回憶:“直到1949年,北京的自來水也沒有普及。記得當時,筆者所在的養蜂夾道消防四中隊院內已經有了一個水龍頭,同時還有一眼水井,凡水龍頭停水時,就飲用井水。”消防中隊尚且如此,遑論普通民居。
1949年以后,人民政府一心一意為咱老百姓辦實事,自來水管道才得以真正進入千家萬戶。當時大雜院里開通自來水,比辦喜事還要喜興熱鬧,“一個星期天,院里的小伙子一起大干了一下午,為自來水進院挖了一道很深的溝,還為安裝自來水表和閥門挖了一個水井。大家邊干邊說說笑,對未來充滿了希望。沒過多久,自來水終于進院了!”那種齊心協力為幸福生活而奮斗的勞動熱情,迄今讀來依然是熱火朝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