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用水再度告急。
7月上旬至8月下旬,河北省緊急援京1.2億立方米水,其中從河北省保定市境內的王快水庫直接調水1億立方米。水利部水文局網站上截至8月9日的實時數據顯示,王快水庫的蓄水量為3.347億立方米。意即此次調水,王快水庫貢獻了將近全部蓄水量的三分之一。去年北京從河北調水3億立方米。
“這些水就如同從弱者身上抽的血。”河北省保定市水利局原局長吳夢哲在提及保障北京用水時,如此比喻。
作為目前北京調水主力的河北省用水亦捉襟見肘,該省水利廳一位官員告訴《財經》記者,如此大規模的調水,雖然還不至于影響到周圍百姓的飲水安全,但對農業灌溉和白洋淀、衡水湖等濕地的當年補水會產生一定影響。
而這1.2億立方米水,于北京而言,僅支撐十幾天即會告罄。北京市人口數量逼近2000萬,人均水資源不足100立方米,遠低于人均2000立方米的國際標準。1000立方米已是警戒線,500立方米是極度缺水,300立方米以下屬于危及人類生存生活底線的災難性標準。河北省的人均水資源占有量亦處于這個災難性標準之下,最近十年,該省人均水資源不足200立方米。
京冀這兩個水資源極度匱乏的地區,都在期盼著南水北調工程早日貫通。按照南水北調水資源分配指標,北京、天津每年各為10億立方米,河北省每年將獲30億立方米。在河北,不但希望藉此減輕自身向北京、天津調水的壓力,更想以此為契機改變當地的水環境。
隨著2014年南水北調貫通漸近,京冀之間的水資源矛盾也在發生著微妙的變化。在南水北調全線貫通之前,河北相對于北京,承擔著必保首都供水的政治任務,因此多年來只能配合和服從;而在工程貫通之后,河北需要解決的是如何合理地獲得和有效地利用水資源。為此,保定和石家莊兩地分別展開了造湖運動、大水系或環城水系工程。
但這些舉措除了改變自身水環境的合理訴求外,不能擺脫為爭奪南水北調未來水源的盲動嫌疑。
與此同時,北京的用水量在迅速增長,南水北調究竟能否一改京城缺水的局面,亦值得商榷。
京冀為鄰互相依存,一方面糾結于極度缺水困擾的水資源格局,一方面又盲目樂觀于水環境改善構想。兩個賬本,都因缺水而變得苦澀。
京冀供調難平衡
77歲的魏智敏長期工作于河北水利建設一線,他清楚地記得,1958年,他曾經從天津出發坐船到達河南省的安陽市,當時保定、石家莊和邯鄲等地亦通舟,僅京津冀境內的航運里程就有3100多公里。而如今,他搖頭不已,感嘆“十河九干、十河九污”。
1998年河北省的用水量達到高峰,年用水量達230億立方米,是此前的5倍。然而用水量急劇上升,降水量卻下降。由于地表水供不應求,轉而超采地下水。雖然河北每年自身超采40億到50億立方米地下水,但并不能免為北京、天津供水之責,每年需給京、津輸水19億立方米左右。
尤其是近幾年,庫容相對豐盈的河北保定境內的王快水庫一直是北京調水的主力。2011年、2010年,王快水庫向北京供水總量都在1億立方米左右。此外,王快水庫還承擔著淡水資源更加匱乏的滄州等地區的飲用水和灌溉供水,在干旱期,還要承擔遠至張家口和承德的灌溉供水。
魏智敏說,為補充河北省自身的水需求,每年冬季,河北省還要花費6000萬元左右,從山東買黃河水。這些水,主要用來補給白洋淀、衡水湖,以及冬季農業灌溉。
為保證北京密云水庫的水質和庫容,河北省承德市自2007年開始實施“稻改旱”項目。今年5月17日,北京市與承德市再次續簽該項目的協議。據承德市水利局有關負責人介紹,該項目實施四年來,目前共節水達1.75億立方米。項目涉及豐寧滿族自治縣、灤平縣的24個鄉鎮,“稻改旱”面積7.1萬畝。2007年按照每畝450元的標準給予“稻改旱”農民“收益損失”補償,補償資金計3195萬元。2008年至2010年,每年每畝補償標準提高到550元,每年補償資金為3905萬元。
除承德,河北張家口等地也陸續實施了“稻改旱”,赤城縣的3.2萬畝水稻田亦改種玉米。
除了嚴禁種植水稻,農民為獲取補償款還要滿足一個驗收標準,即在農業生產過程中嚴禁使用有毒農藥和化肥。
據河北省當地媒體報道,實際上“稻改旱”項目實施后,項目區域范圍內的農民并沒有因此增加收入,反之,如赤城縣的一個鄉每年相對項目實施前,還要虧損幾百萬元。
河北雖付出良多,但并未從根本上解決北京水務的艱難日子。
北京預計近期中心城區極有可能出現嚴重缺水局面。防患于未然,今年6月3日,水利部在北京主持召開了2011年度河北省所轄四水庫(崗南、黃壁莊、王快、安格莊)向北京調水協調會。
本次調水為第三次臨時應急調水。除了王快水庫輸水1億立方米外,其他水庫后續放水量為0.2億立方米。北京市水務局宣傳處處長俞亞平表示,按照北京市目前36億立方米的年用水量,一個月用水量在3億立方米左右,因此此次應急調水量只夠北京用十幾天。
在每年需水36億立方米中,北京自身能夠解決約21億立方米,其間缺口為15億立方米,但是水利部協調借來的水不足10億立方米,并不完全滿足缺口,此舉亦逼迫北京水務部門采取集雨、節水等多種措施。近兩年北京基本要有8億立方米的再生水來支撐水務運營,在北京城區的一些新居民區都有兩個水卡,其中之一就是中水用水卡。為了推廣和鼓勵使用再生水,北京將再生水價格維持在1元/立方米,使用再生水的用戶免繳水資源費和污水處理費。
于北京雪上加霜的是,自1999年以來,連遇11年干旱。據統計,北京市2009年全年可利用水資源量削減到不足20億立方米,少于1999年-2007年連續九年干旱的26億-28億立方米,僅相當于多年平均38億立方米的53%。
由于連續高溫天數較多,北京城供水總量和日高峰均超出歷史水平。水務部門預計今年夏季市區最高日供水量將達到297萬立方米,這與市區300萬立方米的日供水能力極限僅“一步之遙”。
重壓南水北調
北京市用水缺口的主要解決方式有兩種:通過抽取地下水和境外調水。但北京市水務局有關負責人對《財經》記者表示,因為河北等地的用水持續極度緊張,境外調水難度越來越大,水資源保障壓力進一步加大。而地下水的開采一直超標,京南地區地面沉降呈明顯態勢,實難持續抽取地下水。
在河北省保定市水利局原局長吳夢哲看來,即使河北省把保障北京用水放到一定高度,即使調水價格按照市場水平支付,一旦真的到了“山窮水盡”,京冀之間的水資源之爭必然加劇。
河北多地的用水困境,原本預計于2010年南水北調工程通水之日或可緩解,但工程被延期至2014年。這讓本應在2010年就可以喝到來自河南、湖北交界處的丹江口之水的北京,只能繼續依靠河北水源“解渴”。
配合和保障北京用水是國務院本世紀初協調確定的原則,因此,河北省只能從大局出發,服從這一原則。調、供關系中,河北省的弱勢地位顯而易見。河北省水利廳的一位官員介紹說,如何減輕自身壓力,只能寄望于南水北調中線工程的全面貫通。
自2008年9月始,通過南水北調中線京石段已兩次完成調水入京任務,累計調水量達8.85億立方米。京石段工程正是為保證北京供水安全率先建成的工程,該工程起于河北省石家莊市古運河樞紐,終點為北京市頤和園團城湖,全長305.9公里。
這8億多立方米的調水按每立方米2元的價格,由北京向河北等地結算。但賣水并非河北所愿,河北省水利專家魏智敏告訴《財經》記者,“可以說,在水資源占有量上講,兩個地區就是一對‘難兄難弟’。”在自身尚“缺血”時,河北不愿輸出。因此,實際上從上世紀80年代至今,有關水權與水資源的紛爭一直持續不斷,矛盾根源正是由于水資源的極度匱乏。
兩地“水仗”的唯一解決途徑即是南水北調中線工程。該工程是從漢江丹江口水庫引水,沿唐白河流域和黃淮海流域平原西部邊緣開挖渠道,至鄭州以西穿黃河,沿京廣鐵路西側北上,基本自流到北京、天津。輸水干線全長1427公里,供水范圍包括京、津、冀、豫四省市。
按2010年南水北調中線工程分配標準,河北省的分水指標是每年30億立方米,石家莊的分水指標是每年7.8億立方米,保定市的分水指標是每年5.5億立方米。
根據該工程安排,主要供水地為位于湖北與河南交界的丹江口水庫。王快水庫屬于補充性水源,未來將從主力角色,轉而成為北京調水配角。
河北新水系運動
由此如何有效利用好2014年之后的王快水庫,成為河北省保定市政府的關注焦點。整個河北的用水策略亦因對南水北調的美好預期而悄然變招,重點就是如何利用好未來南水北調的水資源指標,以及如何盤活本地水資源。
一個以“五湖環城”為重點的大水系工程正在保定市緊張進行之中。
《財經》記者在現場看到,位于保定市東北方向的米家堤村即將消失。原來一排排規整的農家院,大部分已變成瓦礫。在緊靠七一路的一側,幾臺挖掘機正在作業,形成了一個目測約幾十畝的“大坑”。這就是保定市“造湖工程”的一部分——東湖。
東湖工程預計今年底前全面竣工,目前動工有日。除此之外,與東湖相對應的西湖業已規劃完畢,而圍繞在保定二環上的南湖、北湖和新湖,當地政府也已經確定建設并在籌劃之中。一位當地居民告訴《財經》記者,保定市區地處平原,上述五湖完全是平地造湖。
早在2008年前后,由保定市政府水資源管理辦公室、保定市水文水資源勘測局和河北省環境地質勘查院保定勘查院歷時一年編制完成的《保定市第二次水資源評價報告》顯示,2005年、2010年、2015年及2030年,在平水年狀況下,保定整體上均屬“缺水狀態”。
這意味著,保定市在未來20年內基本上都會處于缺水狀態。
但就在這份評估出臺不久,該市市委書記宋太平作了一個大膽決策:重拾保定水城的美好記憶,構建“大水系”。
新建五湖是保定市政府基于南水北調工程構建的“大水系”工程的一部分。“大水系”總投入在37.5億元,資金來源以政府投入和銀行貸款為主,社會資金為輔。工程建成后,年需水總量在1.2億-1.5億立方米——超過王快水庫近年支援北京的年供水量。
保定“造湖運動”的路線十分明確:從水量相對豐盈的王快水庫調水至處于死庫容狀態的西大洋水庫,然后以南線和北線兩條路徑,以明渠和管道相結合的方式,將水源引至保定市區的外環水系,保障五大湖的水源。然后水源環流至連接白洋淀的府河,實現白洋淀濕地的補水。同時還可相機給一畝泉漏斗區補水。按照設想,工程總體完工后,從保定即可乘船擺渡到白洋淀。
保定大水系工程正在有條不紊地進行時,6月29日,石家莊亦宣布,該市環城水系打通,將全線通水。
盡管石家莊人均水資源占有量僅為244立方米,也處于用水災難性標準之下,《紐約時報》曾經對石家莊水資源的報道稱,若干年后,“他們將無水可用”。但此次石家莊環城水系全長約102公里,計劃形成水面8.2平方公里、綠地24.5平方公里,總投資106億元。
對于河北此輪“新水系運動”,北京一位多年從事水文地質工作的專家分析認為,河北方面是在想辦法搶占先機。無論是造湖運動,或環城水系工程,不否定其為了改變自身水環境的合理訴求,但也客觀存在為爭奪南水北調之水而制造借口的嫌疑和盲動。
一位業內人士分析,河北的算盤得意之處正在于:一方面南水北調中線工程貫通后,北京每年將獲得10億立方米的補水,從而減輕了河北省本地水源的任務,也就意味著河北省將有更多水資源可以自己調配。另一方面,兩地的分水指標可以有效緩解當地用水壓力,屬于一筆可以預期的“橫財”。
顯然,石家莊、保定兩城對水資源的大手筆正是建立在南水北調按時按量供水的大環境中。
但在尚未見到來水之時,即大動干戈,亦被業內專家認為是冒險的花費。
南水北調的取水地——丹江口水庫在今年六七月間,由于湖北省西北一帶遭遇秋、冬、春、夏四季連旱,漢江上游來水持續偏少,丹江口水庫在死水位下運行了92天。其長時間缺水引發了中線工程未來能否穩定向北方調水的憂慮。其實,早在2002年時,西安交通大學生態環境與現代農業工程技術中心霍有光即發表論文稱,“丹江口水庫無法肩負南水北調中線工程的調水任務。”
河北當地一位官員亦擔憂,在水資源環境未能改變的情況下,人為調配有限的當地水資源,盡管能一時改變市區環境,但現實問題是,僅夠“解渴”的南水北調分水指標,可以用于“漫灌一個花園”嗎?如果用水指標一旦因為各種不可預知的原因縮小,耗資數十億上百億元的工程將如何持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