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內蒙古土默特左旗每到夏天頻繁斷水、幾千戶村民飲水難的問題引起關注，九派新聞實地探訪土默特左旗部分村莊:家家戶戶都有水甕水缸，地勢高的村民為了抽水還買了水泵。由于前幾日的降雨，自來水暫時還有，但接下來一周都是晴天，人們都擔心不久又將面臨斷水的處境。

村民家里的水甕。圖/九派新聞　武菲菲

一戶村民家的洗衣機到了夏天，已經用花布罩起來，不再使用。也有村民自三年前起，每到斷水的時候，就開始帶著七八個大桶，去有水的村子拉水吃。“沒有安裝水表，不收水費，村民也不會說什么的。”他說。

對于缺水，人們都毫無辦法又習以為常：上游的人用自來水澆園子，我們這就沒水了。

“不協商一下嗎？”“沒法商量，人家菜園里的葫蘆都旱死了，你能不讓他澆？”

【1】缺水的日常：有人騎三輪車去鄰村打水，有人夏天不再使用洗衣機

7月14日午后，大一家村的幾位村民都聚在村廣場前的一戶人家里閑聊、打牌。楊英（化名）看著窗外，說：“我們這就是這樣，云多，但不下雨，也沒個準信，老天爺說下就下，說不下就不下。”

每年一到夏季大一家村就會隔三岔五地斷水，短則一兩天，長的時候甚至有一個多月。自從某一年夏天水壓不夠，來水斷斷續續地，之后，這樣的日子就成了夏天的常態。

“今年還算是好的，前兩天下了場雨，現在能有水吃，前幾年旱得從三月就開始停水了。”楊英對此已經習慣了。

何桂香（化名）家里就她和老伴兩個人，孩子都在市里住，趁著有水的時候接滿一個水桶，就能湊合吃上兩三天，沒水時就只能到鄰居家接點。

從大一家村通往大圖利村的路上正在施工，車輛駛過時揚起一陣黃沙，人站在路邊，被車輛揚起的沙塵糊得滿臉，手機屏幕也落下一層黃色的灰。

吃過午飯，王梅（化名）戴著帽子坐在門前的地里拔蔥，土壤已經結塊，手一捏就碎成末，沒有一點水分，“太旱了，就把它拔了，回頭再重新種”。蔥旁邊種著些玉米，最前面靠近路邊的幾株已經干枯泛黃了，葉子奄奄地耷拉著，覆在地上的黑色薄膜也積了一層土。

她熱情邀請記者去家里喝口水。早上水盆里的洗臉水還不舍得倒掉，她把毛巾放在里面沾濕，擦拭臉上的汗珠。隨后從熱水壺里給記者倒了一大杯開水。

王梅已經和兒子們分了家，獨自生活。家里也只有一個水缸，水龍頭擰緊時擰到頭還會滴滴答答地流水出來，需要往回再擰一點，才能徹底關上。

王梅家唯一的水缸。圖/九派新聞　代夢穎

不同于村上其他人家，張云（化名）家的院子里并沒有種菜，而是鋪上了地磚，也顯得整潔、干凈些。

她家里有兩個水龍頭和一個紅色水甕。“白天大家澆菜園水用得多，都來不了水，只有半夜能接到水，但水流也很細，稀稀拉拉地滴”，半腿高的水甕得接一個晚上才能接滿。

靠在墻邊的洗衣機用花布罩了起來，每到夏天就不再使用。她在洗衣機的外壁比劃著，如果用洗衣機要用掉很多水，但自己手洗的話一桶水就夠了。

用罩子罩上的洗衣機，夏天就不再使用。圖/九派新聞　武菲菲

和白廟子鎮的人一樣，兵州亥村也是家家戶戶都有儲水的水缸和水桶。王亮（化名）介紹，兵州亥村的人幾乎都去白廟子鎮的街上打水吃，“離得近幾乎每個村子都有親戚啊，朋友啊之類的。白廟子鎮沒有水表，不收水費，村民也不會說什么的。”

這樣去白廟子鎮打水吃已經有三年了，每一次帶上7、8個50斤的桶，騎電動三輪車去，花上一個多小時就能把水打回來。王亮說，自己家里三口人，打來的水一些用來洗漱和做飯，剩下的則要留下來洗澡、洗衣服。

【2】人、牲畜、農田，都依賴地下水

在中國地理版圖上，400毫米等降水量線自東北向西南延伸，它是中國的半濕潤和半干旱區的分界線，也是種植業與畜牧業的分界線。土默特左旗就位于這條線附近。

旗內村莊是典型的農牧交錯帶景象。村莊周圍分布著廣闊的玉米地。眼下，玉米秧已經齊腰或一人高，一片綠色，隨風飄揚，正是接受陽光照射、汲取水分的生長期。走在村子里，路邊牛羊留下的排泄物顯示出它們經過的痕跡，遠處“哞哞”、“咩咩”的叫聲時不時傳來。在這里，人、牲畜和莊稼都需要水。

400毫米年降水量只是一個指標，實際情況中，雨水并非總在人們最需要的時候降落，而近年來氣候的變化更增加了這種不確定性。有村民感嘆，眼下正值雨季，但雨水下得太少，河流也不能到達每家每戶，能做的只有抽取地下水。

玉米地旁邊的灌溉設施。圖/九派新聞　代夢穎

在土默特左旗人民政府官網上，也有對旗內水資源狀況的介紹：年產地表水1.8億立方米，地下水2.3億立方米，每年引黃河水入境7337萬立方米。地下水資源豐富，年開采量為3.2億立方米。

張云說，有牲畜的人家需水量大，一般都有一口井，其他的要么是幾家聯合起來打井共用，要么就是去借別家的水。張云家種了五十畝玉米地，去年夏天，用農田機井澆四遍水，一共花了四千多塊錢電費。今年，玉米地已經澆過兩遍水了，至于需不需要第三遍，還得看近期的天氣。

何桂香家里也同樣如此，她家種了二十多畝地，前兩天兒子回來幫忙澆了水，至于剛下的那場雨水，“完全沒用，至少下一兩寸深才能解旱。”

澆地雖然需要交電費，但水源尚且足夠，對水質要求更高的生活用水，想要獲得則更為困難。

王梅領著記者去看她兒子們打的井，在玉米地邊上，用大石頭壓住。她說，最近這些淺水井已經沒水了，即使打出來，也是發黃的，只能用來澆地。

王梅家的水井。圖/九派新聞　代夢穎

王亮稱，到了夏天，村民自家的淺水井基本都是這樣，水質沒有保障，不敢吃。隨著地下水位線的逐漸下移，個人想打深水井的話要審批，也很難實現。7月12日白天開始下雨，他家直到14號才用水泵抽出了自來水。在此之前，已經停了四五天水。

能否吃上自來水，主要和地勢高低有關。王亮介紹，村內自來水管網高低不同，村民住房也是如此，有些地勢高的就水壓不夠，吃不了自來水，只能自己買一個抽水泵，等到半夜抽水。“白天連水泵也不管用。”

他表示，除了他所在的兵州亥村，過了大黑河大橋往南走去白廟子路上，還有白廟子鎮往南走的劉家營村，都是這樣。

【3】管道上游灌溉與“免費”的自來水

為什么缺水？村民們的回答都是：“地勢低的，用自來水澆地，我們這兒就沒水了。”

“有沒有跟他們協商？”

一位村民朝記者擺了擺手，“沒法商量，人家菜園里的葫蘆都旱死了，你能不讓他澆？”

幾年以來，這始終是一個可以理解但又無法改變的現狀。王亮說，自從吃不上水開始村民就有了怨言，多次去水廠協調，始終沒有一個解決辦法。上游村莊協商不了，因為每家每戶都有菜園果園，“通了（自來水）之后就一直是自來水澆園。”他補充道。

村民院子里，種植著玉米與南瓜。圖/九派新聞　代夢穎

九派新聞注意到，呼和浩特人民政府官網上，顯示今年5月11日，呼和浩特市水務局答復了一位人大代表的建議。

該名代表反映了土默特左旗夏季居住在地勢低的村民　24小時有水，還用自來水澆庭院種植的果蔬，居住在地勢高的村民卻　24　小時沒水，以及使用自備井的村，水質更差等問題，同時建議安裝水表、壓力泵，加強農村自來水管理，按用水量收費等。

呼和浩特市水務局回復稱：一方面，將持續做好飲用水水源保護，定期進行水質檢測，確保飲水安全；另一方面，將實施智能水表安裝工程，持續推進水費收繳工作。

今年3月28日，土默特左旗水務局同樣針對該情況，回復了一位人大代表的建議，該建議中提到“就拿善岱鎮來講，位于西南部的周家明村和十二犋牛營村近一千村民在每年的4月至10月存在村民飲水難問題……農戶未安裝水表，管道上游許多村民無節制地用自來水灌溉菜園地，致使下游村無水可用……”

關于對土默特左旗第十八屆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第34號《關于維修自來水管網，解決部分居民飲水難問題的建議》的答復。圖/政府官網截圖

另一方面，在村民看來，交水費也是一個很模糊的概念。

張云表示，交過兩次水費，但是后來不給的人越來越多，因為夏天用不上水，“一些老實的人，人家來要就給了，但另外一些，要了不給，自來水廠的人也沒辦法。”

王亮回憶，水表一直沒裝過，倒是第一年吃不上水的時候，廠里來村里每戶收取10塊錢水費，當時大家都給了，第二年來了被村里老人罵走了。

總之，現在用自來水是“不要錢的”。

負責給白廟子鎮供水的沙爾沁水廠負責人云文瑞表示，目前水廠供應的自來水是免費的，在疫情以前還是收費的，那時收費要到村里的村委會，根據每戶各自的用水量來算，基本上一戶一個月收四塊五，“后來疫情來了，村里封控，我們不方便進村，就沒再收了。”

自來水不收費后，村民就開始用自來水進行灌溉和飼養牲口，用的人多了，導致自來水供不應求，一些地勢高的村子就過上了沒自來水可用的日子。

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每到夏天水廠的職工就會到村里進行宣傳，各個村的微信群也經常發通知，勸導村民不要用自來水澆地、喂牲口，盡量先供應人吃水，但根本勸不動，“大家會說‘莊稼不能旱死，人也得吃水’，沒人聽。”

【4】缺水問題早有關注，已經在籌劃安裝水表

云文瑞表示，村民用水確實有困難，但也不是全天都沒水，到了晚上能接上水，并且這幾天廠里已經動員全廠職工去村里沿路宣傳和查看線路，勸導村民少用自來水澆地，缺水的情況已經好些了。

他介紹，水廠的供水范圍為沙爾沁、白廟子、沙爾營三個鄉鎮的五十余個行政村，管線近一百二十公里，涉及一萬兩千多戶人家。目前水廠的17眼幾百米深的深水井已經全部啟用，但導致村莊缺水的原因是多重的。

該地區降水較少，河流稀少，水源匱乏，本身就是個缺水地區，再加之近期天氣炎熱，干旱少雨，村民大多在自己院子里種地，澆水灌溉的需求較大。此外，水廠供給范圍廣、線路遠、管線長，高壓線線路老化，電壓不夠，從井里抽水的水泵帶不動，導致原本能出50噸水，現在只能出30噸。

“高壓線線路的問題，電管部門這兩天來了單位，他們說會盡快解決，預計下周二就能解決。”云文瑞說。

云文瑞表示，要想從根本上解決群眾的用水問題，需要給每家每戶都裝上水表，計量供水，目前水利局正在籌劃安裝水表的事宜，已經派職工去鄉鎮考察情況了。

此外，從去年開始，夏季六七月份時水廠還會采取分時分段供水的措施，上午給東邊的村子供水、下午便供應西邊的村子。近期職工也在和各個村莊的村民進行溝通，商量怎么分時分段供水合適。

云文瑞坦言，實際上白廟子鎮缺水的問題早就有所關注，各個部門也都在想辦法解決，但這幾個村鎮屬于供水廠供水管網末端，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自己患有糖尿病，為了這個事情天天在外面到處跑，不能及時回家吃藥打針，這兩天還在醫院住院治療。

離開王梅家時，她說了一句，“明天會下暴雨，咱們呼市也有。”

“從哪里聽說的？”

“電視機里說的。”

九派新聞查看了手機上的天氣預報，顯示未來五天內，都是晴天，最高氣溫超過30度。

這兩天有了自來水后，王亮也把家里能用的容器都儲存水了，但他仍然沒有什么安全感，“按以往經驗看，過不了幾天就又要停水了。”他又改口，“希望這個夏天不要還是老樣子。”